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國人創作選文/散文類

手尾錢(首獎)

曾稔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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結帳的時候,我常因為看見錢包夾層裡的手尾錢,想起已故的阿公;想起在阿公病危時期,照顧他的印尼看護Hani。雖然我與Hani並未有太多交集,但每一次與Hani的相處經驗,卻都像佈在手尾錢上的摺痕,深刻地讓人好奇這張紙,以前究竟發生過怎樣的事。 

摺痕也許來自傷人的提問。在Hani來到我們家前,仲介曾詢問母親,介不介意看護的身材。母親有些訝異地回她:「我們沒有要請人來選美,她能好好照顧阿公比較重要。」

這番話讓仲介尷尬地回應:「沒有啦,因為前幾個家庭都覺得她太胖,所以不想用她。像你們比較善良的人,不介意就好。」

我們善良嗎?我們不過是不介意原本就不該介意的事,這也能稱為善良嗎?關於善良的問題未解,Hani已背著過往的許多摺痕來到我們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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Hani剛來到我們家時,還不太習慣與我們同桌吃飯。她說,之前的雇主不允許她一起吃晚餐。但母親與阿姨很友善地跟她說:「真的沒關係啊!一起吃飯比較開心!」她才怯生生地,拿起碗筷與我們吃飯。

在餐桌上,Hani往往是沈默的。家人很常會關心她:「這裡生活還可以嗎?」Hani在聽完家人的問句後,總習慣停頓一下,再笑笑地回應:「我很喜歡這裡。」那細微的停頓也許是猶豫,也許是她還未想清楚這裡的生活究竟怎樣才能叫做「還可以」。
我還沒能搞清楚Hani嘴裡的喜歡,究竟是表面的偽裝,還是真心的喜歡,便離家到外地讀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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等到下次見到Hani時,已是阿公的葬禮。

喪禮期間,家人因為看見Hani跟阿公的感情,故繼續聘請Hani,讓她能送阿公走完最後一程。當我得知這個消息時,其實為Hani感到擔憂。一方面,我不太確定臺灣喪禮活動是否與Hani信奉的伊斯蘭教有所抵觸;另一方面,我也不太清楚聘請Hani來參加喪禮,究竟會不會對她造成困擾?

這些擔憂讓我在做七期間,格外注意Hani在喪禮期間的情緒變化。

喪禮期間,Hani意識到自己仍受雇於我們,於是她不是以人的身份守喪,而是成為一台生產紙蓮花的機器,參加阿公的喪禮。我很少看見她離開座位,即便母親與阿姨都提醒她要適時休息,她仍選擇當一位稱職的園丁,為阿公種出一朵朵隱喻著想念的黃花。

對比Hani,我簡直是她的反例。我常是摺完一朵花後,便休息好長一陣子。如此卑鄙的我,總是坐在乾淨而無事的位置上,遠遠地觀察Hani是怎麼渡過這煩悶的摺紙時光。

觀察一段時間後,我察覺Hani習慣哼上幾句佛曲的旋律,來抒解摺花的煩悶。這一點發現,讓我更加覺得Hani還真是可愛。一來是因為她作為一個伊斯蘭教徒,竟然會喜歡佛教的音樂,二來是她的樂觀,彷彿能讓她在所有困境中,找到屬於自己的解套方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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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好比Hani在剛來照顧我阿公時,也是很快找到與阿公的相處之道。

那時的阿公還不能接受自己中風,所以常對周遭的人發脾氣。而我的脾氣也很硬,這使我在探望阿公時,總站得遠遠的,就像一個陌生人觀望著另一個與自己無關的苦痛。

可是Hani卻能忍受阿公的壞脾氣。據母親的描述,Hani手上的傷,有許多都是阿公造成的。但Hani卻不與阿公計較,反倒是不斷鼓勵阿公,讓他能重新重拾對生命的熱忱。

在照顧阿公的日子裡,Hani為阿公拍了許多照片,其中一張是她為阿公戴上可愛的帽子。據她所說,當阿公鬧脾氣時,她常會幫阿公戴上家人編織的毛帽,且鼓勵阿公把脾氣收斂一點,就帶他去遠處散步。

這些鼓勵與照顧著實使阿公的康復狀況,有了極大的改善。我與家人都很感謝Hani,謝謝她對待阿公如自己的親人。 

但是在清明時期,阿公的身體卻因不明緣故而急劇惡化。在阿公往生前夕,Hani是我們家裡哭得數一數二慘的人。也因為這些日子釀出的感情,我們決定繼續聘請Hani,讓她陪阿公走向生命的終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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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公過世後,Hani與我們一樣想念阿公,她常忍不住把眼淚摺成點綴紙蓮花的水珠。阿姨在某次看見Hani的淚水,便拍拍她,安慰著她:「如果妳真的很想阿公,妳可以到靈堂前,雙手合十拜拜,跟阿公講妳想說的話,他都會都聽見的。」

我不喜歡進去阿公的靈堂,那裡擺放著陌生的阿公。面對阿公蒼白的面容,我常不自主地感受到愧疚。但Hani與我不同,每當她想起阿公時,便習慣走進靈堂,把自己的生活撥成零碎的言語,與阿公一起分享。

看著Hani對阿公的愛,我搞不清楚自己是從何時開始,不跟阿公說話的?活了二十多個年頭,我還是記不得很多事情。這其中包括當許多親人,聚在這一張摺紙的圓桌時,我們也很常忘記悲傷,反倒把黃紙摺成一張歡笑的嘴。

可是Hani卻總用摺滿的蓮花池,提醒我們:「這是阿公的喪禮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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望著Hani代我們摺給阿公的功德,親戚也回摺於Hani一道無聊的玩笑:「既然你們看護那麼閒,可以借她來我們家打掃嗎?」我不知道這些話傳到Hani耳裡,會變形成怎樣的傷害?為了轉移Hani的焦點,我鼓起勇氣跟Hani說:「其實我有學過印尼語。」接著才用我所學不多的印尼語,讓她知道她並不孤單:「Halo! Nama saya Arjuna.」(嗨,我的名字叫Arjuna。)

說來好笑,Hani都來我家不知道多久了,我現在才對她自我介紹。可是那卻是我少數能說出的印尼話。Hani聽完後,先是瞪大眼睛,再來才說:「弟弟,你的印尼語講得很好誒。」

我說:「沒有啦,我也只會一二句而已,畢竟我不會發r的打舌音。」在這一問一答中,我與Hani才開始對彼此有些認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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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那玩笑確實在她身上,摺出一道無法說出口的傷。每當太多親戚路過這張生產功德的桌子,Hani往往會冷眼望過開心的我們,隨即龜縮進阿公的靈堂,把裡頭冰冷的空氣,當作是阿公對她最後的溫存。

在靈堂閃爍的死白燈光,映上Hani黝黑的皮膚時,那延伸出模糊的影子與Hani,總讓我分不清楚她們之間有何區別。在Hani來到我家的日子裡,家人雖然想把Hani當作是一般家人看待,但那些繁複瑣碎的人際相處,以及便當副菜上的香腸,總讓我們拙劣的演技破功。

這些細微的差異,著實構成我們與Hani之間的遙遠距離。在這個家裡,唯一對Hani一視同仁的,便是躺在冰櫃裡的阿公。他不與任何活著的人說話,於是那方像海一樣涼快的角落,便成為Hani存放寂寞的保險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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保險櫃裡存放什麼秘密?

在我用印尼語和Hani聊天的那天後,Hani偶爾會叫我一起參與,她與小孩的視訊。但我畢竟不懂太多印尼語,所以我常是過去問候他們:「Apa Kapar?」(你好嗎?)就草草離開。在那短暫的視訊時光裡,Hani卻露出少見的笑顏。

這著實讓我覺得感慨,在這些日子裡,我們雖是盡力想像Hani是我們家人,但想像與現實中間,卻仍佈滿虛妄的縫隙。尤其在Hani面對她真正的家人時,她眼裡流露出真實的喜悅,再度照亮縫隙裏頭,我們自以為的寬容與恩賜。

這些縫隙沿著喪禮的進行,最後給了Hani一份手尾錢。

阿姨在拿給Hani手尾錢時,仍再三提醒她:「這個錢不能隨便花喔,它是阿公給妳的錢母,是要幫助妳生更多錢的。」Hani聽完後,點了點頭,而她的眼角再度落下眼淚,一如阿公死去那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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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同樣也拿了阿公的手尾錢,這在風俗上我們好像真成了一家人。

我把這份手尾錢,藏在皮包夾層。有時我會在結帳時,不小心瞥見夾層內的手尾錢,想起走遠的阿公還有Hani。至今的她帶著阿公過世的悲傷,去了哪兒呢?現今的她又過得好不好?

又有時,我會聽見我母親說,她在醫院偶遇Hani,而Hani新照顧的阿嬤也進了安寧病房。聽完母親捎來的消息後,我無奈地想著:「再過不久,好不容易適應新雇主的Hani,又要到別人家,展開新的生活吧?!」

在不斷流浪於死亡的日子裡,Hani也像是一張無所從的紙鈔,等待一個不把她當作工具的錢包,將她收納進溫暖的夾層。但先等到的,卻是雇主家庭在Hani身上,摺上不規則的陰影。而那樣的摺痕,又時常被我們安葬在光亮的擬家庭遊戲裡。

我不知道Hani還要背著這些我們無法完全同理的陰影,持續多久的流浪?

我唯一能做的,不過剩下虛偽的祈禱。

但願阿公的手尾錢,早日讓Hani賺足與家人團圓的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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